满岩
10月16日,在我国第一颗原子弹试爆成功60周年纪念日当天,原创当代题材昆曲《》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上演。当深沉宏大的弦乐主题在乐池升起,我就知道:这不再是曲笛、三弦、笙、箫、唢呐描摹的清丽世界,而是将进入类似电影叙事的宏大主题,用它来讲语言学家李佩和大科学家郭永怀伉俪的故事,该是多么大的挑战。
《李佩先生》:昆曲创新的挑战和探索
《李佩先生》剧照 程伟 摄
果不其然,我们没有听到幽幽咽咽杜丽娘的百转千回,也没有“月明云淡露华浓”细腻丰饶的小情小爱。我们看到了别的:一开场,西南联大炮火声声,莘莘学子同仇敌忾,用类似朗诵的方式慷慨陈词,立志知识报国。家国之痛、青年人的热血在舞台上刀削斧斫,被定格放大。这样的视觉感受在传统昆曲舞台上是极为少见的。传统的戏曲舞台,没有繁复的道具和布景,但演员可以通过表演让观众很自然地感受到他们是在船上、在路上、在皇宫、在战场……中国戏曲这种写意的舞台表演形式,与英国戏剧大师彼得·布鲁克提出的“空的空间”概念异曲同工。但这一次,观众省却了不少力气,不用想象,战火场面扑面而来,许多年轻的观众立刻放下手里的手机,马上被拉回到舞台上。一位在杂志社刚工作的女生告诉我:“之前我没有看过昆曲,偶尔在电视上看到,觉得节奏太慢了,不可能听得下去。但这部戏我全程看完了,我觉得很像音乐剧,舞美好看,舞台好看,音乐也好听。特别是原子弹爆炸那一刻,舞台上巨大的烟雾涌向观众席,背后的几何图形特别有现代感。”北方昆曲剧院用这样的呈现方式向当代观众演绎昆曲、拓展昆曲边界,是否成功见仁见智,至少我们看到了他们探索昆曲更多可能性的努力。
音乐舞美的新意之外,更大的挑战来自演员的表演。饰演李佩的魏春荣曾向《环球》杂志记者介绍:“我们还是原汁原味的昆曲,因为我们的音乐、唱腔是原汁原味的,我们唱的是昆曲的曲牌。但我们演的是现代人,所以就缺少了传统戏曲固有的那些道具、服饰,比如水袖就没有了——不可能给中山装加一个水袖。”的确,昆曲历来是以歌舞演故事,我们在《玉簪记》里看她马鞭一挥一颤,水袖一甩一抓,顾盼回眸,婉转而歌,那么美丽,正是琴韵清幽的陈妙常情愫已通的样子。但在《李佩先生》里“怎样用程式化的手段来演绎现代人”,这真是个天大的困难。我们知道,程式是高度抽象的结果,非一夕所能成。还要演绎留学生涯,这真是难上加难了。我们看到在演到李佩在康奈尔大学留学部分时,学生们西服洋装跳起了华尔兹,响起了爵士乐。此时,如果按照旧时的演法,也确实觉得别扭。在“相见”这一声场戏时,魏春荣的念白是,“你看,先生”,只见她用“轻微幅度”的兰花指向前指去,而不是《玉簪记》里那个妩媚的兰花指手势。对演员来说,这个分寸实在太难拿捏了。能让大家看着不别扭,同时还必须属于昆曲,演员的探索尽在细节里。
李佩在康奈尔大学听郭永怀的演讲,李初次遇到她的意中人时有七八分钟的唱词,是听起来最舒适的一段。这段《皂罗袍》有些《牡丹亭》味道,“一眼万语千言历遍,共携手徜徉在浪漫校园。温文尔雅对谈天,心心相印情无限。”在这里魏春荣使用了传统戏曲的表演形式,体现女孩子看到心爱男子时的害羞。古今中外,凡爱情概莫能外,低头浅笑,眉目含情,昆曲的古典意蕴表现在此颇为相宜。
上述之外,昆曲《李佩先生》更大的挑战,窃以为是文本。该剧讲述了李佩与郭永怀的事业、情感与生活历程,剧中有不少感人至深的桥段,特别是在郭永怀因公殉职后,李佩积极推动中美教育交流合作,输送优秀科技人才到海外留学……一个又一个温暖的故事,生动塑造了一位杰出教育家形象的同时,也展示了“两弹一星”的精神密码,弘扬了一代海归赤子的家国情怀。但这些叙事的语言实在是文本很大的负担。戏曲的特长不是漫长的叙事,一般故事框架都非常简单,重点在表现人物的性格和情感。而昆曲对文字的要求,从诞生之日起就非常之高,是文人雅集的产物。这一点要想做好,非一日之功。
80年的跨度,大写意的笔触作为底色,几场重头戏着力雕琢,韵白文白加杂,我们看到了编剧的努力。夫妻二人“焚稿归国”一场比较有力,在这里生角比旦角在行当中更方便表达壮怀激烈的场面。“你怎样,我们的国家就怎样!我们的国家怎样,你才会怎样!”也多由郭永怀念出,是合适的表达。南曲的柔情,北曲的沧桑,在这出新编戏里都有了精彩的展现。
在群戏的编排上,我们看到了郭永怀带领战士向西北大漠行军进发的“出征舞”、用算盘代替电脑计算公式的“算盘舞”,以及表现李佩独特教学方式的“探戈舞”和李佩与郭永怀梦中重逢的“敦煌舞”。很难说这不是昆曲该有的东西,非常同意魏春荣的看法:原创当代题材剧目是昆曲发展的一个方向,“我们要先把经典剧目的传承做好,然后才可能有更多的手段、更多的积累去做创新。我们要找到昆曲适合当代的一个路径,不管能不能做好,都一定要去尝试,不能回避。”(作者为文艺评论人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