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 | 松果
编辑 | 刘景丰
自带“网红气质”的欧亚文明交汇地土耳其,正在成为新一轮全球热门旅行目的地。
土耳其文化旅游部数据显示,该国今年前9个月国际旅客数量达到4920万人次,打破历史记录,到访的中国游客也在节节攀升,前九个月同比涨幅达84%。
但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,现在想尽一切办法离开。
今年下半年,土耳其本地Hisar Schools人文与社会科学研究中心与 KONDA公司合作进行的民调显示, 超半数的土耳其年轻人都想移民海外
在中国工作两年的土耳其女孩JH摇了摇头 ,给出了更夸张的数据, “我身边几乎所有人都想走。” 高通胀下,博斯普鲁斯海峡对本土年轻人的吸引力不再强烈,甚至像医生、游戏开发工程师等高薪从业者,也开始寻觅欧洲国家的工签机会。
这是土耳其官方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。
游戏是土耳其颇为骄傲的产业。2016年起,为缓解通货膨胀压力,土耳其开始大力发展游戏产业出海。一系列产业政策倾斜下,土国境内一度活跃着近1000余间游戏初创公司。高密度的产业和人才,推动着土耳其游戏在全球市场异军突起,也为本国经济带来了一道曙光。
进入2022年,土国通胀攀升至20余年来新高,官方又使出“老武器”,政策激励再加码。土耳其游戏开发者协会董事会主席阿里·埃尔金信心昂扬地表示,”只要国家继续提供支持,土耳其游戏行业的出口额有望达到100亿美元。”
但转眼两年,内部裂痕已经显现,一股悲观的情绪和对自身收入的迷茫感,开始涌上从业者心头。
2023年,三消游戏《Royal Match》以200亿美元的营收,打败了同品类十年营收霸主《Candy Crush》,成为当年全球最赚钱的移动休闲游戏。直到现在,Royal Match仍盘踞在美国休闲游戏的畅销榜前三。
这款游戏背后的开发商——土耳其初创工作室Dream Games,团队成员已是第二次尝到胜利的果实。
把时间线稍微往前延展两年就能发现,他们在前东家Peak Games时就积攒了成功的经验。
Peak Games 旗下的三消游戏《Toy Blast》《Toon Blast》系列、Gram Games 旗下的合成类游戏《Merge Dragons》都曾登上欧美地区手游塔尖,热门休闲游戏IP中,必有“土耳其制造”的一席之地。
土耳其游戏从业者们的机遇,最早能追溯到2016年 ——土耳其政府颁布《国家数字经济战略》(下称“数字经济战略”),衍生了一系列面向游戏从业者的优惠政策,如入驻指定科技园区的游戏企业和员工能获得高额税收减免、研发现金支持、发行补贴等。
根据土耳其游戏行业协会报告,政策颁布当年,伊斯坦布尔、安卡拉和伊兹密尔的科技园吸引了就大量游戏创业者和公司入驻,全国涌现近200家游戏初创公司。
创业者们重点关注休闲手游开发。在欧美安卓商店Aptoide商务总监Ealing的观察里,这样的考量与工作室的规模密切相关。
在土耳其,游戏工作室多数“小而美”,30人左右就属于中型规模的公司了,为了控制人力成本,更多公司对行业新人也是来者不拒。“从人员配置、综合能力来看,没有比休闲游戏更适合的选择了。”
更重要的是,休闲游戏更容易获得资本青睐。
对于投资者而言,选择休闲游戏十分划算——“投入少、退出效率高、中奖几率大。”土耳其游戏开发者协会副主席 Ozgur Karayalcin称,土耳其一个小型的游戏初创团队,一年能够产出10到15款游戏,平均一个月就能产出1至2款,高节奏的开发下,只要有一款火了,投资者就能挣钱。
2018年,美国手游巨头Zynga以2.5亿美元现金收购Gram Games。2020年,又分别以18亿美元和1.6亿美元收购了 Peak Games和本土工作室Rolic 80%的股份,扩大了自家休闲游戏版图。
除了海外游戏大厂的收购动作,由本土基金和CVC主导的游戏融资规模也随之高涨。土耳其投资部2023年底公布的报告数据显示,过去三年,当地成立的基金数量创下了历史新高,他们积极参与着游戏初创公司种子轮投资。
游戏业的高光,一度让这个国家的创投市场繁荣一时,也让创业者士气高昂。一批创业者开始热气腾腾地组局, 2016至2023年期间,土耳其游戏工作室数量增长了300%。
Ealing还提到, 在土耳其,1万名游戏开发者中有接近1/3是独立开发者 ,他们保持着高产的创作状态,期待有朝一日能站在行业聚光灯下。
但现实往往不是岁月静好,在土耳其游戏行业飞速发展的岁月里,交织着货币里拉贬值、通货膨胀这些沉积已久的经济难题。
长期以来,土耳其高度依赖外资和大举外债支撑经济发展,一但受到外部环境冲击影响,社会常陷入通货膨胀“魔咒”。
2016年土耳其发生未遂政变后,与美国关系日益紧张,本就危如累卵的里拉持续下跌,当年经济学人一则投资吸引力报告还指出,各国中土耳其投资吸引力排名下滑最大。
数字经济战略发布时,官方更是寄希望于游戏出口,推动外汇创收激活经济。
这也是游戏者们的共识。许多游戏公司担心本土广告主会因通胀而缩减投放预算。根据 GIT 提供的数据,87% 的土耳其开发商通过应用内广告获利,而28%的游戏有应用内购买。
其次,公司对本土用户也没有信心。总部位于伊斯坦布尔的游戏开发公司Veloxia ,只有不到1%的玩家在土耳其,“在土耳其吸引用户虽然更便宜,但用户并不能带来收入,我们会选择人均GDP更高的国家。”创始人Tugay Alyıldız 说道。
“面向海外市场赚钱,可以持有更保值的欧元或者美金,并且从超休闲游戏的性质来看,本地化需求不高,即使做国际市场也不会增加开发难度。” Ealing补充道。
也因此,在国际市场上,土耳其游戏杀出了一条血路。里拉贬值,使得当地游戏开发成本降低,在欧美市场上价格更有竞争力;发行商看到土耳其游戏成本低且开发能力强的优势,愿意与其建立长期合作,这推动着土耳其游戏更快走向全球。
从2013年到2024年,这11年间里拉兑美元汇率跌幅超过90%,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,游戏的创汇收入不断飙升,如今土耳其约95%的游戏收入来自国外。 当地官员表示,如果政策扶持得当,未来土耳其游戏行业的出口额有望达到100亿美元。
2018年后,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大力推行逆势降息、增加出口,本国通胀率逼近80%历史高位。
针对游戏出海的利好政策也继续加码。据了解,土耳其工作室发行游戏,能获得高达50%的 iOS Store 佣金和 30% 的 Google Play 佣金报销,上限为10万欧元。
Ealing还提到,如果一款游戏买量成本100万里拉,申请补贴力度可以达到发行成本50%,并且政府会在六个月内打款。
官方生怕仅靠补贴难以维持开发者的热情,还设置了一系列游戏投资福利:比如,投资者无需支付任何资本税;允许企业家通过股权众筹来筹集资金,一家名为Fernvaille的游戏初创公司,曾吸引了600名投资者的支持,分散风险同时,也能吸引更广泛的资金规模。
伊斯坦布尔的网络游戏开发商和孵化器 Game Factory 发布的报告显示,哪怕是在通胀创下历史新高的2022年, 上半年土耳其游戏行业吸引了3.33亿美元资本,为全欧洲最高。
早年,当游戏行业掀起一波收购热潮时,土耳其年轻人中流传着游戏行业的造富神话,父母也热衷于送孩子学数字设计或计算机专业,这意味着早早预定了高薪岗位。
大学成了孵化游戏的温床。教授们带着学生们以项目制形式开发游戏,哪怕只能获得极低的报酬,学生们也愿意投入更多时间精力,守着电脑看代码,就有机会去到更远的地方。
早期的 Gram Games 常在 YouTube 上分享员工活动
当伊斯坦布尔初创游戏工作室数量呈指数增长,攀升至欧洲第二时,雇主与员工的矛盾随之升级。
《Rest Of World》 曾经报道,土耳其一些游戏公司卷起了“上新速度”,创始人希望团队每周能推出一款休闲游戏,数据不达标的员工只能赚取微薄的费用,不满的情绪开始在圈子内蔓延。
“一些企业家的短期期望,比如努力在一年内成为独角兽,都是有害的,”游戏创投机构Ludus Venture Studio的商业合伙人Ismet Gökçen对行业热度表示担忧。他认为行业结构平衡很重要,“应该有专注于开发持久游戏的初创企业,就像芬兰一样。”
居高不下的通胀,也让普通开发者赚到的工资购买力更低了。在伊斯坦布尔,Ealing观察到,一位刚毕业的大学生在伊斯坦布尔底薪是1000 美金/月,但现在1000美金并不够在这里生活。
JH感叹,这两年每次回国,物价“一天一个价”。“现在土耳其一杯咖啡折合30块人民币,在中国听起来并不夸张,但就土耳其人的收入和购买力而言,这杯咖啡的价格相当于150块人民币。”
伊斯坦布尔街头的咖啡店图源:JH 供图
今年土耳其一次民调显示,如果有机会,约56%的土耳其年轻人希望移居国外。一些年轻人敏锐感受到了隔壁欧洲邻居对IT行业人才的需求,提供的月薪也颇为诱人。
“我是学语言出身,但身边好多人都会学代码‘傍身’,他们的目的就是出国,一些岗位欧洲能给到两倍的工资。” JH 说。招聘网站Glassdoor的岗位信息显示,土耳其一名初级开发工程师的月收入仅能达到英国的30%至40%。
年轻人也觉得欧洲职场环境更宽松、员工福利执行得更到位。“在土耳其,虽然有条文规定要给予加班费,但一些小型企业却都不愿执行。”
往哪走?德国成了许多人心中的首选目的地。德国信息通讯产业协会Bitkom预计到2040年,德国IT职位空缺约达66.3万人,目前产业中有14.9万个 IT 空缺职位无人填补。
土耳其人对德国也有特别的归属情愫,上世纪60至70年代,西德政府曾引进大量土耳其外劳工人,后又允许携带家属入内,大批土耳其人在此安家。但现在走这条路没有想象中容易,JH透露,德国目前已经加紧针对土耳其人的工作签证审核,“只针对土耳其人。”
年轻人正在逃离土耳其,而土耳其游戏行业的命运走向,却无法忽视这些涌动的活力。